蔚山沉没

Always summer, always alone, fruit always ripe.

何日君再来

warning:主要人物死亡,那些过去了的故事.


听到姐姐说“不许放”的时候,明台好像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寒假。

那是一个很不可爱的冬天,汤圆和小馄饨皆不好吃,大哥放假很晚,阿诚哥天天关在大哥书房里用功,真是无聊。

阿香妈妈给明台这样说:“不要闹大小姐,她这两天有大事。”然后细瘦的女人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,给明台切了一块糖瓜,叫他同阿香一起玩。

阿香一点都不好玩,只会跟他来牌或者翻皮筋。

他哭,然后姐姐就挽着头发下来抱他。

 

外面好像下雪了,剃头店的英国人有两撇小胡子,他打着蝴蝶结,用锡纸把姐姐的头发包了起来,塞进一口倒扣的有红绿灯泡的大锅里。他在哼歌,给姐姐东拉西扯。

好大一面镜子,人离开如同从镜子里回来,明台蹲在洗头台子旁,这里的香波和家里的洗发膏不一样,有很好闻的味道,像个狐狸精。

他曾经听同学这样说的,让你感觉心里痒痒,手指也痒痒的就是狐狸精。当大官的爸爸们总会养好多,比如秘书,比如跑马场递饮料的洋妞,比如大花灯里面的“黛玉”和“爱云”,比如那些掀着裙子扭着屁股的舞女。这个同学的爸爸就是一个大官,好像是警察局的还是哪里?

 

明台不是很喜欢这个调调,但觉得照大哥这个做派劲头,以后也会养一笼子狐狸精,都是洗头膏味儿的。

不要这样子想,更不可以给阿诚哥说,他现在已经比明台高了,打起架来各种技巧。

 

姐姐顶着一头漂亮的花卷儿站起来,对着镜子转了转脖子,姐姐是最好看的姐姐。

“明台呀,要不要剪个头发,凯文师傅的手艺真是一顶一的灵哩。”

“剪头发需要洗一洗吗?”明台问,他喜欢这些妩媚的卷儿。

英国佬歪一歪脑袋,“或许不要?”
明台指一指墙上的画报女郎,“我要这个!”
的确是标致极了,女郎笑着,风流的披肩卷发飘飘衬着酒窝和蓝色眼睛,里面全是星星。

 

姐姐哎呦哎呦地叹气,跟一同出来的女伴说笑,“我们家明台呀,是打小就知道要美的,这不,最最有品相的那个女头像哦…”

明台是真的喜欢这样子笑的女孩儿,又娇俏又温柔,像是要月亮有月亮,要给月亮也拿得出手似的。

姐姐好像从来没笑这么开了?

明台叹气,“姐姐,要不你铰一个这个?”他又指另一个棕色眼睛,榛子糖一样甜蜜的女朋友。
“什么样子嘛,妖妖调调的。”明镜拒绝,把他抱起来回家。

 

 

“没穿袄就出门啦?学你大哥那副做派干什么嘛,成天敞着大衣,冻也冻煞了呀。”姐姐教训阿诚哥,他窝在棉被里,脑袋上顶着块冰毛巾,柔柔弱弱的听训,像只落窝鸡。

明台咯咯直笑,明楼用剔亮的皮鞋尖儿踢他屁股。哥哥们总喜欢踹他屁股,万一以后屁股不翘了,女娃娃不喜欢了,可不愁煞姐姐了嘛,真是一点都不懂事。

“大姐不要担心,大夫说了,不过是受了风,喝点红糖姜汤,多加些大葱和萝卜就好了,根本不需用药的。”大哥安慰姐姐,他自己却在绞床单。

姐姐抹眼泪。

“这个还没有好全,那一个就又病倒了,叫我怎么放心的下啊,想想明台妈妈和阿诚小时候满身的伤,我这心就跟刀子捅的似的。你说说我怎么不要担心,你也是,天天衬衫西装的,连毛衣也不穿,净带坏小孩子,阿诚就是被你带歪了,不然乖乖巧巧的一个小人儿,怎么会穿得跟个小开似的?以后落了病根你对得起你说给,说给那个人的狠话吗?唉,唉…”

大哥不住称是,点头如不倒翁。

 

明台觉得感冒和传花鼓一样,敲到谁谁就感冒,要不然为什么阿诚哥病了自己却好了呢?姐姐最好也得喝点姜汤,她眼睛鼻子都红得跟小兔似的,不能生病的。

 

阿香捧着热汤上来,她一点点的个子,不是一点点能干。

大哥喝一口,喂给阿诚哥一口,大哥再喝一口,再喂给阿诚哥一口。

明台大叫:“大哥你都把甜味喝跑啦!”

姐姐扑哧笑了,也盛了一碗喝一口喂明台一口,明台喜欢姜的香气,甜不甜也不是重要的了,姐姐的香水味道特别衬这种甜和辛辣。

 

 

不等过完年,学校里的女先生来了。又圆又扁的一张脸,明台觉得女孩子长得这个样子也是不容易,所以分外不喜欢听她讲的国文。

阿诚哥是大哥教的,一字一句一讲就是一个下午,他还带他去买书,为什么自己的国文老师总是悲壮地,忧郁地瓢着张嘴,然后念“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”呢?

每个人都有秘密的,这个秘密好像是所有带着金丝眼镜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教师共有的。

阴阴的,凉凉的,像一条软脚壁虎。

“明董事长,明台小朋友的这科成绩的确需要您多加注意了,他很聪颖,但是贪玩又调皮,如果好好栽培,会是民族的栋梁之才的。但您看,他光在句读和文章上就失了好些分。不要总是写些…这个样子的句子…”

她的声音淡下去了,明台只听到一句“下个学期学校就要开拉丁语了”。

 

姐姐给她鞠躬感谢,又送了一匣果子和布料,说是年礼。

明台蹭出去,他听到电车在远处响着,听到满大街卖报卖报的声音,听到大哥拾起他试卷和成绩单又摔在桌上的声音,听到阿香妈妈和蔡妈一起摘菜的声音,听到阿诚哥咕噜咕噜煮咖啡的声音。但他没有听到姐姐的声音。

他感觉天要塌了。

 

姐姐在抖,但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。

明台清楚自己写了什么。

“我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。但只有我的姐姐是我唯一喜欢的女人,我会娶她,然后让她过上好日子,然后做全是花卷的头发。”

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,但姐姐的沉默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,比洗头还可怕。

不说话,女人们总是不说话。妈妈不说话了,然后她被装进黑匣子里,姐姐不要不说话。

 

大哥叹了一口气,“小孩子罢,先生太过认真。”

姐姐点头,但她还是没有说话。

“明台的古文成绩快赶上数学了,是得补一补。”大哥又说,轻轻搂了姐姐一下。

“这孩子,怎么这么傻呢?啊,明楼你说?”姐姐终于说话了。

明台去牵她的衣角,大哥摸摸他的脑袋,嫌弃地说:“一手油。”

姐姐终于把他抱了起来。

但姐姐又把他送到大哥书房,叫阿诚哥陪他学国文。

“不许放。”姐姐说,命令似的,“什么时候背熟了,什么时候放下本子。我要你好好读书,往后要做个博士先生的。”

 

明台一点也不怕,姐姐最怕他哭,最怕他求她,只要他哭,一切都好说。无论在哪里,姐姐都能听到他在喊她。

明台冲认真学习外文,顺便指导功课的阿诚哥呲牙。

阿诚哥也对他一笑,撑桌站起来。

明台捧起本子来念那些“归雁洛阳边”和“天下谁人不识君”。

 

最终的确是姐姐又一次把他抱了出来,抱到了餐桌上。大哥皱眉,姐姐说:“明台还小,你不疼他,我可心疼。”

大哥陪笑,给他们一人多添了两只汤圆,“不克化,不好食多。”他说。

 

然后是巴黎的餐桌上姐姐那一封封信,扎起来都有半个人高了,她总是说不完的嘱咐。

明台长大了,也明白他的眼泪对姐姐是怎样一种心理负担了。所以他报喜不报忧。

拉丁文成绩和参加左翼读书会姐姐不会喜欢,两个哥哥真的不用娶媳妇姐姐也不会喜欢。要多说些姐姐爱听的。

姐姐喜欢热闹和团圆,姐姐也喜欢他的成绩好,朋友多。关于女朋友,姐姐还说,“不许你祸害人家外国女孩子,也不许对人家外国男孩子动手动脚,我听凯文先生说了,外国中学的那些事情哦…”

 

姐姐不知道他的面条已经煮得能喂饱两个懒惰的哥哥了,更不晓得他已经走上了一条用尸骨泥浆和鲜血铺就的救国路。这两件事情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,它们对得起明台的心,却也让姐姐伤心担心也开心。

 

哥哥们坍缩成两颗芝麻,一个站着在风中摇来摇去,另一个斜在地上不停地抖,明台向远处离去。

但这次,无论他再哭,再喊姐姐,姐姐都不会站起来,把他搂紧怀里一起回家。。

姐姐只能听到汽笛声,姐姐什么都看不到了。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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